弘化社基金“书法与生活的相关性”
系列公益讲座百家提名之2――陆家衡
编者按:当代艺苑,大师辈出,但有文化的大师却很少,具有传统文化素养的大师更是少之又少。即使有那么几位,在商业资本和媒体展馆合作的雾霾里,他们的影像也日渐模糊。没有文化,所以大师能够速成,但没有文化的大师如何化人?漠视传统,所以文化轻言创新,但文化如何传承?何谓书法艺术的文化传统?我们微信平台在上一期推出的《文人老陶的生态书法》一文中,已经有所涉及,此不赘述。谁是我们心目中的传统大师?苏州的陆家衡应该算得上一位!前不久,苏州大学中国传统文化工作坊特地邀请陆家衡老师举行了一场精彩的学术报告,题为《书法与中国传统文化》。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此次讲座的内容主旨以及陆家衡的书法艺术,我们原本想在微信平台推出《大师陆家衡的文化传统》一文,但工作坊写作团队在撰稿过程中读到陆老师的一篇自叙文章,觉得我们想说的话都体现在篇中了,再写纯属多余,因此我们临时决定停止本期百家提名的自撰,而改为将陆老师的《自叙》原文刊发,并希冀得到大家的首肯,以使今后这样的做法成为传统。
自叙
陆家衡
余少好涂鸦,每以弄翰为快事,然天资钝拙,恨无成就。每揽古贤今人之合作,拍案之馀,颇多自愧。书道玄奥,岂敢妄谈,惟自孩童涉足伊始,幸得诸前辈良师亲灸,口授手传,至今未能忘怀。兹就亲身经历,略述如左。
余幼承庭训,先君乃启蒙师也。先君讳纪,字曙轮,号残道人,柿园老人。善弈,工诗、书、画,性恬淡耿介,有隐士风。余童年好观先君作画,每窃仿之。先君曰:“汝果喜画,宜先学书。”乃授赵子昂《张公碑》命作日课,未几而弃。先君乃正色曰:“汝一暴十寒,岂能成正果!吴缶庐一生学《石鼓文》,临写何止百十通,五十岁后始以作书之笔作画,卓然成家。绘画之关钮在书法,别无他径。”余悚然聆之,临池遂不敢懈怠。余家所藏历朝碑帖拓片颇夥,披揽观摩,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尤喜珂罗版精印本之名家题跋,于品评、考据、文字之学,细细品味,把玩终日而不倦。余好古之癖,亦由此始矣!先君临池恭勤,每为示范,必正襟危坐,如面壁参禅,虽寒暑无间焉。其执笔用三指法,搦管略高,实指、虚掌、悬腕、竖锋,灵动自如,潇洒出风神。
余弱冠辍学,下乡插队务农,以刻印消磨时光。先君曰:“方寸之乐勿伤尔志!宜读史。读史可观兴替、知得失、明是非。文艺为后,器识为先,此乃君子立身之本也,汝谨记。”余恍然有悟,遂耗时两年,粗读《两朝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二百二十余卷。先君精熟明史,尝谈及燕王之变、宦党之祸、甲申之乱,于事、于时、于人,娓娓道来,无一有误。余愕然,益愧才疏识浅矣!乃收罗奇书,于《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佩文斋书画谱》、《六研斋笔记》、《画禅室随笔》等无不观。
慧仁翁�运师,先君故交也。先君�后翌年,余负笈谒先生于沪上。先生不以余不肖,谓曰:“君之书法,颇具情性,然未�用笔之法。盖笔法者,学书之要领也,非口授手传,难得真谛。君当立志与古人争衡,毋负令尊之望。”先生以所撰《执笔论》、《用笔论》相授。余研读再三,用心揣摩,以证古人之说。盖翁先生作书最重中锋,深�起止、转折、提按之法,其运笔连处若断,断处若连,兔起鹘落,如屋漏痕,如折钗股,故笔画呈立体状,此善用中锋之故也。老米所谓“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扁”,即中锋之释义也。翁先生精金石考据之学,立论严谨,独具见解。所藏碑帖,颇多旧拓精品。赏贻余《汉开母庙阙铭》,较《金石�编》著录多字,墨气醇古,为罕见旧拓。余习篆法,颇得此碑之助。先生工诗文,为国学大师唐文治之高足,书法作品颇多自撰,为世所重。
甲子夏,余与娄东马士达、邢少兰兄谒杭人宋季丁于苏州曲园老宅,一见如故。先生极戏虐,好野史、笔记、奇树、怪椿、古砖、顽石。谓余曰,昔年于一绍兴老媪处购得一木砧,树皮厚且鳞皱,砧面光洁细腻,以砂纸细磨,摩挲终日,不忍刀斩,人笑其穷痴。先生面目清癯,如松下隐士,孤傲不群。善文辞,备极古雅。惟家境贫寒,晚年一目罹癌症,雪上加霜,遂郁郁不得志。所作篆隶,取法《散氏盘》、《张迁碑》、及二爨,于秦汉法度皆能遗貌取神,书风天真烂漫,费新我、沙曼翁先生极推许之,然不为时人所重,盖曲高和寡故也。前人云:“书非人爱之难,而不为人爱之为难。”此余所以敬服先生者也。
余九岁习字,弹指已五十春秋,临池学书,初不以为然,侵淫愈深,则愈感窘迫,方知其难。盖有学之而未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余学楷书由赵子昂《张公碑》入,继则虞永兴《孔子庙堂碑》、颜鲁公《麻姑仙坛记》、褚河南《雁塔圣教序》、小欧《道因法师碑》、及隋之《龙藏寺》、《苏孝慈》。其间习诸书最久。小楷则学唐人《灵飞经》、明人宋景濂。学书则以清人为宗,取法于吴昌硕、杨沂孙、萧退庵、黄宾虹诸家,尤服吴、黄二公。盖篆书变法最难,吴书雄浑磅礴,黄书真率自然,各尽其妙。余三十岁后始学隶书,于东汉碑碣无不临,其中以《西狭颂》、《石门颂》、《封龙山颂》《礼器碑》用力最勤,于西汉刻石、灯铭、帛书、竹木简亦颇留意。行书则读帖多于临池,晋之阁帖,唐之李北海、杨少师、宋之苏东坡、米元章,元之赵子昂,明之文衡山、董玄宰,清之王觉斯、刘石庵、何子贞无不观,用心揣摩,穷变化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探求形神于离合之间。惟于草书不敢涉笔,羲献父子、颠张醉素、徐青藤、王觉斯辈,天资卓绝,落笔如有神助,非吾之情性所能及也。
昔傅青主论书有“四宁”、“四毋”之怪,今余论书则有“三贵”、“三忌”之奇。“三贵”者贵得笔、贵古意、贵天真是也。中锋用笔,意与古会,抒情达性,妙造自然,此贵之谓也。“三忌”者,忌狂怪、忌奴俗,忌做作是也。信手涂鸦,法无一可,为古人奴,随时人俗,妄加变形,东施效颦,此忌之谓也。书贵出新,然出新岂可朝思而暮得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豁然心胸,积学乃成。“ 噫吁�,危乎高哉,书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此亡友巴根汝兄改李青莲句也,善哉!
余生多难,早年逢“文革”之乱,身心俱损,亲友担惊,中年罹�疾之劫,剖膛刮肚,抱疴方悔养生疏。所幸上苍庇佑,高人相助,化险为夷,乃刻“平难将军章”自豪其志。老子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顾念平生,命运虽多坎坷,然天赐厥幅,眼福是也。余少好鉴赏之学,近十余年间所见公私庋藏如云烟过眼,观古人真迹,犹与古人促膝晤对,而真赝之鉴分,精粗之甄别,善书者又往往棋高一着。当代私家庋藏之富,以东瀛朱福元昆仑堂为最,法书名画,琳琅满目,先生有志于文物归国,余受命襄事,平生之学得以致用,遂使珠还合浦,舟归桑梓。余重先生之藏品,尤重先生之人品也。
古镇锦溪得求堂内余家老宅,墙门有砖刻横额“杞菊流芳”四字,褚河南体,微参隶意,极古雅,不知何人所书,余童年时朝观夕睹,惜毁于“文革 ”中。丁丑春,黄�兄赐刻“杞菊轩”朱文印章。辛巳春,柿园重修,华人德兄欣然�题。往者,先君曾曰:“此先祖语,与世无争意也。”余幼年,惘然不解。及长,读甫里先生《杞菊赋》,方悟语之所出。甫里先生陆龟蒙,唐代文学家也,晚年隐居�直,与皮日休齐名,人称“皮陆”。
清人刘熙载云:“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当今时代,艺术昌明,流派纷呈,瞬息万变,书道亦然。变者,技也,道也,惟变则艺进。不变者,志也,德也,惟不变则品高。吾师黄异庵先生有《自题无衔名片》一绝最妙:风行名片太惊人,满列头衔气派新。空白是谁飞一纸,江南无业老游民。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乙酉五月朔日于杞菊山房
(原载《中国书法家精品集――陆家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朝北
编辑:高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