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教授讲座的主要内容有两个方面:第一,怎样打好学术研究的功底;第二,怎样培养学术研究的眼光。
第一个问题是打学术功底,包括语言文字、知识积累、古典文献三个方面。
语言文字的功底是培养我们的语感和美感,在回忆程千帆先生的治学方法时,莫砺锋教授如是说:“当年,程先生让我们每人写三篇自传,一篇白话文,一篇文言文,一篇外文。文言文是考验我们的古代汉语能力,《礼记・学记》中有一句话:‘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郑玄解释说:‘离经,断句也’,就是点断文本;辨志,则是‘分别其心意之去向’,是弄懂句子,这是我们学习古代文学的同学必须具备的素质。白话文是锻炼表情达意的能力,我们研究的是文学,是充满灵性的东西,我们的研究对象――文学作品是一篇篇的美文,因而我们写的东西在文本上也应具有美感。外文能力也不容忽视,学术发展到今天,都是国际性的,我们在研究,外国人也在研究,我们的学术要做得好,不能无视别人的研究成果,懂了外文,可以及时地看他们的文献,拓展视野,直接了解别人的信息,更高远的目标是把我们自己的学术成果推广出去。”
积累知识的途径是读书。莫先生指出,在学生时代要大量读书。如果文学是一棵大树,那么文学史是主干,而文学作品是枝叶,文学的繁花如景的美都在文学作品中。文学是人学,人学和史学密切相关,因此,我们要读史书,研究唐代文学的人,不可不读两唐书(《新唐书》《旧唐书》),这样才有知识背景。我们不但要读史书,还要读思想史的书。古代作家写作离不开他的心态,所以当然要了解他的思想。同时,莫砺锋教授还说,读书是有方法的,读书方法的得当与否还影响到知识积累的效果。朱熹善于读书,《朱子语类》中有朱熹的读书方法,他认为,读书如煮东西、煎中药,都有两个步骤:一是猛火煮沸,二是慢火细煨。莫教授对此解释与总结说:“读书既要追求数量,又要追求深度。中文系的学生,特别是学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就是要多读书,猛读书。”
古典文献的功底,是指文献搜集与鉴别的能力。莫砺锋教授说,苏大的情况我不知道,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是紧密结合的,称为“二古”文学。程千帆先生当年就说过,“要把批评建立在考据的基础之上”,“文艺学的研究要和文献学结合起来”,两句话是一个意思,即是强调文献的重要性。莫教授指出,古典文献的功底,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搜集材料要求全,一是要辨别文献的真伪。文献不全,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不可靠的,如有的学生作李白诗歌研究,不读全本的《李白诗集》,而是读百来首的《李白诗选》,从百来首诗中总结出李白诗的风格来。不读李白其他的八百多首诗,你怎么知道你总结出的风格特征在李白其余的诗中也有反映和体现?这是以偏概全。再如,王力《汉语诗律学》中说,唐朝人写格律诗时对“犯孤平”是非常忌讳的,他的结论是从对《全唐诗》的考察中得出的,其中仅有三例“犯孤平”的现象,王力研读五万多首诗的精神值得我们佩服。然而,我们现在再讨论这个问题,还得把《全唐诗补编》中的六千多首诗再排查一遍,这样才能得出可靠的结论。不过,文献不全带来的影响还不是致命的,而文献的真伪的影响才是真正致命的,从假的文献中得出的结论,必然是错误的。《全唐诗》我通读过一遍,我在读到《全唐诗》第三八卷时对王绩的诗很感兴趣,但其中发现有一个文献学的问题。王绩有一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一连问了十二个问题,同卷有朱仲晦的《答王无功问故园》,而朱仲晦其实不是唐人,而是宋代的朱熹,字晦庵,一字仲晦,因此,《答王无功问故园》根本不是一首唐诗,此诗见于南宋初刻本《朱文公集》。异代对话是古人的写作习惯,如屈原《天问》之后有唐代柳宗元的《天对》。朱熹的这首诗也是这样的,所以这不是一首唐诗。再如,《全唐诗》卷四六七,牟融的六十九首诗单独成一卷,而牟融也不是唐人,其诗是明人伪造的。明代诗坛宗唐,一旦发现有海内唐诗孤本,大家就会去争相购买,因此,不法书商伪造诗作并假托是新发现的唐诗孤本而以此牟利。所以我们在研究时,要对文本的真伪做一番拷问,这样才可靠。
第二个问题是怎样培养学术眼光。莫砺锋教授说,学术研究是需要眼光的。首先,读书要善于怀疑,要善于在无疑处有疑。朱熹善于怀疑,他具有强烈的怀疑精神,特别是他对古文《尚书》的质疑,他在读书中发现今文《尚书》文字上比较难读,而古文《尚书》却反而好读,这从年代先后的角度是讲不通的。因此他就怀疑这个古文《尚书》是后代伪造的,不是先秦的文献。所以我们要敢于怀疑,敢于推倒前人的结论,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学术就会止步不前,写出来的文章也就没有大的价值。其次,写文章要善于找题目。学术研究不是闭门造车,我们要时刻关注学界的学术研究动态和学术信息。我做博士论文时本来是想做朱熹的文学思想研究的,但正在那时候,钱穆在台湾出版了《朱子新学案》,而那时两岸交流很难,我没办法找到他的书来看,为了避免重复撞车,我就只能很可惜地放弃了这一选题。莫先生又说:“论文选题不要贪求学术价值越大越好,而是要量力而行,在此基础上稍偏难一点。写完一篇学术论文,还有一口气,那正好;如果论文写得很轻松,那论文的价值与质量是有问题的。好的学术论文,是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的,是九死一生才能完成的。”第三,关于研究方法。莫砺锋教授语重心长地说:“文学研究像写文章一样,有法而无定法,这是充满灵性的,是千变万化的。而且方法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研究目的,除非你是专门研究方法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借助某个方法来解决具体的学术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往往对新方法给予过多的热情,甚至迷恋,然而却忽视传统的研究方法。”莫教授认为,有的方法只是学术界的花拳绣腿,要给它泼点冷水。而且方法不是万能的,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方法也无所谓新旧,关键在于能不能解决问题。针对唐宋文学研究面临的“都有人研究过了”的困境,莫砺锋教授指出,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即在于其意义是永恒的、无穷的,不同时代的人可以不断做新的探索和阐述。我们需要的是发现问题的能力,如程千帆先生独具慧眼,他研究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提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以前学界认为此诗是杜甫初入长安时写的,反映了盛唐文人积极、乐观和浪漫的精神。而程先生用《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作为标题,认为这首诗是苦闷的象征,诗中的这些精英人物成天沉湎于醉乡,是因为他们觉得朝政昏暗、无可作为,这首诗是杜甫清醒地观察社会之后得出的感受,写作年代不可能是他初入长安时期。又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学术界已经发表了很多很好的意见,程先生又独辟蹊径,从传播与接受的角度,研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在文学史上地位的升降,此诗在明代李攀龙选入唐诗选以前,从来未曾被人关注,为什么这么好的一首诗,长期以来不被重视?莫砺锋教授以程先生的这两篇文章为例,认为论文的选题不会穷尽,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发现的眼光。
讲演结束后,莫砺锋教授与在座的同学进行了互动与交流。对同学提出的各类问题作了详细的解答。他的学术讲座既深入浅出,又趣味横生,受到了大家的广泛欢迎。(通讯员:陈斌)